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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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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十一

風逸才找了很久,終於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找到了顧華。只見他被扒了衣服,身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傷痕,無助地癱坐在地上啜泣。風逸才只覺尖銳的耳鳴之音化作一根細針貫穿大腦,繼而渾身血液逆流,整個人在怒火的烘烤下滾燙無比。

他跑上前跪下來,眼中充滿赤裸裸的擔憂,“顧華,你怎麽樣了?”

顧華正處於情緒低落的谷地,一肚子委屈和怨憤無處訴說,卻又被不久前的吵架對象一覽無遺,一時無法自控,一邊聲淚俱下,一邊破口大罵道:“你個混蛋!你過來幹嗎?看我怎麽被欺負來嘲笑我嗎?都是你的錯都怪你!”

風逸才左耳進右耳出,一把拽起顧華的右手,仔細打量了他一番——盡管衣服被奪走了,但褲子還是完好的,所受之傷也基本上是擦傷,不見其他不一般的印記。換言之,應當是沒受到性層面的侵害。不過保險起見,他還是問了一句:“那些人對你做了什麽?”

“這還用問嗎?”顧華懷疑他那兩顆眼珠子是擺設,咆哮道,“說我是小偷,搶了他們的衣服,還踢了我一腳!”

“除此之外呢?”

“你還嫌我被揍得不夠狠是嗎?”

“不是。”風逸才松了口氣,連忙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他穿上,“對不起,是我錯了。只要你肯原諒我,不管是打我罵我都沒問題。”

顧華瞪了他一眼,毫不留情地抓下他那只幫自己擦拭淚水的右手,沖小臂上的肉狠狠咬了一口。風逸才略一皺眉,安靜地由他發洩。

直至嘗到了血的味道,顧華才勉勉強強地松了嘴,但說實話仍是不解恨。見一圈清晰的牙印中縮著一塊被咬得紅中發紫的皮肉,風逸才不由得笑了起來,“原諒我了嗎?”

顧華白了他一眼,不明白有什麽好笑的。

“先離開這兒吧。”

風逸才轉過身,露出寬闊的脊背,回頭示意他上來。顧華猶豫了片刻,擡起雙手搭在他的肩上,讓他把自己背了起來。

回顧這些時日的相處,顧華心裏其實也有愧疚:住所是風逸才找的,吃食和衣服也是他弄來的,而自己卻天天待在那個小屋,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料,四體不勤五谷不分。如果沒有他的話,自己恐怕早就餓死或者凍死了吧。

“……對不起。”他埋下頭,細弱蚊鳴地說。

風逸才沒聽清,“怎麽了?”

“沒什麽。”顧華拉不下面子說第二遍,“話說,為什麽那些人說我是偷衣服的賊?”

風逸才訕訕地笑了笑,“可能是認錯了吧?”

顧華伸手一扯他的耳朵,質問道:“你給我的衣服和食物,是不是都是偷來的?”

風逸才無從狡辯,苦笑不已,“大、大部分是我自己用勞力換來的。但你也知道,冬衣比較貴,幫人家搬搬東西掃掃地什麽的,也換不來那麽多錢,所以就……”

他本以為顧華會因此生氣,故做好了耳朵被扯斷的覺悟。然而顧華卻松了手,不發一言。

風逸才看不見他的表情,只怕他還在醞釀當中,遂主動求饒,“抱歉抱歉!我不該瞞著你的!我也是不想讓你有心理壓力。你現在先別急著生氣。等下回家了,你再咬我也不遲。”

顧華氣得咬牙切齒,“我又不是狗,咬你幹嗎?”

“好好好你不是狗。”

風逸才嘴比腦子快,未覺這麽說只會讓顧華更加生氣,結果挨了一記爆栗。

“總之,以後不要再去偷東西了。”顧華話鋒一轉,態度突然軟了下來,“我也不會只待在家裏了。”

風逸才楞了一下,沒回話。他素來以刻板印象看待顧華,雖然把他供著養著,但說白了也只是為了滿足自虐的心理需求罷了。就像他省下來的那碗飯,頂多只能讓孤兒院其他孩子的碗裏添幾粒米而已,實際上毫無用處。

這樣看來,比起不食人間煙火的顧華,惡劣的是自己才對。

一抹難以言喻的滋味於心頭泛濫開來。

他不說話,顧華就當他默許了,一擡頭,竟見他倆先前暫住的小屋裏居然有人走動,一位像是屋主的人痛聲抱怨家裏怎麽闖進了乞丐,把他們簡陋生活用品全部扔在了臭水溝裏。

風逸才一臉難辦地笑了起來,“這屋子空置好久了,我還以為它的主人最近不會回來了,沒想到又失算了。”

顧華不禁抓緊他的肩膀,強烈的不安透過指尖全盤傳遞給了風逸才。

“沒關系。這裏住不了,就換一個地方唄。”風逸才回過頭,笑嘻嘻地說,“沒事。我不會讓你挨餓受凍的。”

那笑容胸有成竹,看得顧華格外心安,乖順地點了點頭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,這一次,風逸才沒能實現自己的諾言。由於連著幾天受凍還淋了雨,顧華高燒不退,混身酸痛。風逸才想盡辦法幫他降溫,但總是不見效果。無計可施之下,他只能背著顧華四處求醫,卻沒有一家診所願意接待兩個流浪兒。

“抱……抱歉。”顧華咳了幾聲,冰冷的毛巾不一會兒就被滾燙的額頭捂熱了,“本來說好,一起賺錢的,但我卻……”

“好了,你別說話了。”因為遲遲找不到能夠遮風避雨的屋子,風逸才只好退而求其次,把顧華安置在一棟荒無人煙的爛尾樓裏,然後燒了火取暖,“要喝水嗎?”

顧華搖了搖頭。

風逸才懊惱地道:“起碼有食物的話……”

“不要偷……”

“我不會的。你放心好了。”風逸才給他換了一條毛巾降溫,“困不困?困了就睡吧。”

顧華虛弱地閉上眼,幾乎一秒失去了意識。風逸才咬了咬牙,轉身沖入了寒風之中。

人無法憑借半吊子的心態在世上存活。顧華心中有所堅持,那是因為他未曾品嘗過絕望。然而他風逸才怎麽能被那雙天真的眼睛迷惑,以至於埋沒了理智呢?他等不到晚上,在光天化日之下闖進一家診所搶藥,被打得頭破血流,腳也跛了。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拼命,但只要能讓顧華好起來,斷一條腿,哪怕再搭上兩只手,他也在所不惜。

仿佛上天聽見了他的呼喚,兩天後,顧華奇跡般地好轉了。

顧華沒問他是從哪兒弄來的藥,風逸才也心照不宣地閉口不談。等恢覆得差不多了,顧華起了個大早,篤定地道: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風逸才也沒拒絕,帶他上街撿破爛,在飯店後門蹲守殘渣剩飯,偶爾碰到一個好心人,還能討得幾塊錢。風逸才想著,他應該堅持不了多久,進而提出回家。但不知為何,顧華遲遲沒這個心思,於是他主動發問了。

“顧華,很快就要過年了。你還是不想回家嗎?”

顧華怔了怔,沈下臉色說:“不想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我不喜歡那個家。”

風逸才自知不是能夠深究的立場,同時也不想惹顧華不快,於是緘口了。但他們二人,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,遲早是要分離的。既然註定要分離,那還不如在他受到更多苦之前,便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相識。

顧華悄悄一瞄,見風逸才若有所思,遲疑了一下,問:“過年的話,你要回孤兒院嗎?”

風逸才隨口答道:“大概會吧。”

顧華的眸子黯淡了下來。

“咋了?”

“沒什麽。”

顧華只是在想,如果他要回去的話,那過年期間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。

風逸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,忍不住笑了出來,“算了,還是不回去了。”

顧華喜上眉梢,“真的?”

“當然。我不能把你獨自丟在這兒。”

風逸才如此回答,純粹是不希望看見顧華流露出寂寞之情,否則他就忽視不了自己那一點私心了。顧華聽了,臉龐在搖曳的火光之中微微發紅,眼底光芒宛如綻放於夜空裏的煙花,明亮動人,讓風逸才看走了神。意識到自己的表現太明顯了,顧華連忙撇過頭,嗔怒道:“說的什麽屁話。我現在也能掙錢了,用不著你費神。”

風逸才暗暗把被勾走的魂魄抓回來,“那可真是可靠。”

“少廢話!懶得理你。”

顧華突然有些無所適從,匆忙鉆進被褥,背對著風逸才躺下了。風逸才靜靜地凝視著他,日常掛在臉上的笑意突然沈寂了下來。

他不清楚顧華是如何想的,但他確實不希望他放棄原本的生活,跟著自己摸爬滾打,過著有一餐沒一頓、不知何時就會翹辮子的日子。這種覆雜心情前所未有,令他不知所措,猶如在懸崖上走鋼絲。一直以來,他的生存方式十分簡單:插科打諢,裝傻充楞。只要別人笑了,哪怕是笑自己卑賤下流,他也願意為了博得這輕蔑一笑而自輕自賤。沒什麽特別的含義在裏邊,只是想這麽做,於是就做了而已。

——但為何偏偏不忍心讓顧華也變成這樣?明明初見之時,自己是想把他弄死的。

這一晚,風逸才整宿未眠,心中隱約有了一個決定。

次日,二人同往常一樣出去撿破爛。他們基本上是收集紙盒與飲料瓶,因為這兩樣垃圾比較常見且受廢品站歡迎,至於其他東西,那就得就看運氣了。顧華正在用鉗子翻垃圾桶,卻突然聽見風逸才大叫了起來:“顧華!”

顧華循聲一望,只見不遠處,風逸才雙手舉著一張沾著汙漬的十元紙幣,像瞻仰珍貴寶貝似的擡頭望著它,嘴巴更是難以相信地大張著。

顧華也大吃了一驚。他倆每天撿破爛撿死過去,也就只能換幾塊錢。因此這十元對他們而言,無疑是一筆巨款。

“你……你在哪兒找到的?”

“就、就在這垃圾桶旁邊!”

“快找找還有沒有!”

二人埋頭一陣搜索,可惜沒再找著其他錢,這讓那張十元更加彌足珍貴起來。

“顧華顧華,你今天想吃什麽?”風逸才激動得搖頭晃腦,一把抱住了顧華,“無論多貴我都買給你!”

顧華抿了抿唇,聞著從對面飄來的燒餅味,嘴裏分泌出垂涎的唾沫。下一刻,他又搖了搖頭,“沒事。今天還是去等剩飯吧。這十塊錢咱們就存起來。”

風逸才一腔熱情被潑了冷水,不由得有些委屈,“錢就是用來花的呀。今天花和明天花又沒什麽區別。”

“不行。”顧華義正詞嚴地道,“如果你要花掉的話,那就給我保存。”

風逸才並非舍不得錢,而是不忍心顧華瘦得跟皮包骨似的,所以才想給他買好吃的。但見顧華一副不容辯駁的樣子,他嘆了口氣,剛想把錢交出去,卻被一群不速之客包圍了。

“臭小子,那不是我們的錢嘛。你偷了我們的錢,還好意思和同夥分贓?”

顧華轉頭一看,是一幫兇神惡煞的小混混,“這是我們撿……”

他話未說完,手腕突然被一拽。風逸才不敢耽擱,拉上他就拼命狂奔。

這群街溜子經常在這一帶廝混,不少拾荒者都被他們迫害過。風逸才知道他們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,遂選擇在發生口角之前逃跑。他帶著顧華躥進巷子,把他塞進一個磚洞,再推來一個垃圾桶堵上。聽著漸近的腳步聲和謾罵的聲音,顧華止不住心驚肉跳,擔心風逸才會被圍毆,可一想到他離去前特地叮囑了一句“在這兒等我”,便乖乖堅守在了此處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垃圾桶突然被挪動了一下。顧華一個激靈,即刻斂聲屏氣,舉起雙手戒備。隨著外界的光亮一點一點照進來,風逸才的臉展現在了眼前。

顧華當即如釋重負,隨即心臟又懸了起來——

風逸才滿頭是血,兩只眼睛腫得和金魚似的,深深淺淺的傷痕暴露在冷風中,沾滿了灰塵。他把他拉出來,從衣服裏面摸出一個燒餅,露出一排缺了一顆門牙的牙齒。

“快趁熱吃。”

顧華淚如泉湧,呆楞著不動。風逸才不明白他為什麽哭,趕忙替他抹掉眼淚,“這不是偷來的,是我用剛才撿到的十塊錢買的。”

顧華仍是淚流不止。

“哎呀,不就是十塊錢嘛。”風逸才以為他是心疼錢,安慰道,“今天可以撿到,明天也可以撿到。但是身體今天壞了,明天就很難好起來了。乖,你把它吃了。”

顧華使勁點了點頭,埋首狂吃起來。風逸才看他吃得涕泗橫流,用袖子給他擦了擦臉。

啃到一半,顧華把餅遞給風逸才。風逸才嫌棄道:“這上面全是你的鼻涕。我才不要。”

顧華眼圈又紅了,悶聲把剩下的餅全吃了。風逸才捏了捏他那狼狽不堪的臉蛋,老母親看自家孩子似的說:“咱們的華兒,要是一直這麽長不大了該怎麽辦啊。”

顧華含著哭腔道:“過完年我就十七了,用不著再長了。”

“什麽?你有十六歲了?”風逸才平生以來第一次看錯人,驚得合不攏嘴,“那不是和我一樣大嘛。我還以為你是初中生呢。”

“哼,一點眼力見都沒有。”

“還不是因為你太嫩了,完全不像一個高中生。”

顧華不悅地瞪了他一眼,垂下眼簾,猶疑須臾,再次對上風逸才的雙目,語氣夾雜了一絲央求的意味,“風逸才,我們回家吧。”

……回到我們的家。只屬於我們兩個的家。

風逸才笑了笑,回道:“嗯,我們回家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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